兵似流水一茬茬的，营区当然就有了退伍的季节。每当秋风一起，潜伏了一年的退伍便跃出岁月的堑壕。
　　常常是下半年的某一天，干部突然对老兵客气了，公差勤务不派了，训练场上要求不怎么严了，和颜悦色的商量代替了强硬的命令，在各种场合教育新兵要尊重老同志的次数多了。
  新闻媒体开始播发一些有潜台词的报道：某部老战士作风不散、干劲不减；某部老战士决心在队一分钟，干好六十秒；某部开展学老兵、赞老兵、为老兵送温暖活动；等等。营区的一切工作，在缓慢悄然之中，向退伍集结。
　　老兵们听着窗外秋风掀动树叶的哗哗声，瞧瞧床上泛白的被子，依稀看到了那写有退伍的站牌。
  
　　进入退伍季节的老兵，像挥着镰刀收割麦子一样打点整理在营区的日日夜夜。闲时，荣誉室、训练场，不，在营区的每个角落，不时有老兵驻足，转一转，站一站，看一看，有的干脆坐着如一尊雕像。老兵在利用适合自己的地点和造型，叩开回忆之门。
　　老兵在和新兵聊天时，总忘不了讲一些自己当新兵的故事，尽管有些已嚼了多次，但从舌尖流出来的感觉依然新鲜，说一些部队真不赖，你们可要好好干的话。
  不管老兵以前对自己好不好，这时新兵都会动心的。想想朝夕相处的战友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要离开，新兵会说，真舍不得你走啊。老兵一笑，舍不得个球，我们一走，你们可以当老兵了。也许气氛相当宽松，谈话间还有开怀的笑声，但伤感已爬上新兵老兵的心头。
　　那些早实现退伍倒计时的老兵，日历上划满红红的“√”或“×”的老兵，那些工作有了着落或描绘出发家致富蓝图的老兵，那些认定我不走谁走的老兵，显得有些悠悠哉哉。
  有的老兵就不行了，想走的怕部队留，想留的怕部队让他走。心里头急啊。动了不少脑筋用了不少招数，还是没有底儿。
　　干部的日子也不好过，部队要留的他要走,要做留的工作；他要留，部队要他走，要做走的工作。一留一走，来来回回，搞得干部的思路得比子弹还快。
  快要快，但不能急，文火细炖才行。这时候，许多老兵都是火药库，只需小小的火星星，就能爆炸。
　　退伍名单不到老兵走的那天，是不会宣布的。在干部看来，送兵如送菩萨，待到老兵全稳当当地离队了，这心才能放回肚子里，觉才能睡踏实。老兵呢，老兵个个都探听自己的去留。
  当了这么多年兵，知道个人必须服从组织，无论嘴上怎么说，心里在自我消解。走就走吧，不过走得一定要潇洒。走的那天摆什么表情，做什么手势，说什么话，得好好设计设计。
　　退伍离队前的那天晚上，干部睡不着，生怕有兵想不通或有些需要在临走时发泄发泄的兵，弄出点什么事儿来。
  戒备，高度的戒备。有的干部宿舍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天亮，灯下，干部和老兵抽着烟说着话，室内烟雾缭绕彼此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，可心贴得很近。
　　老兵们同样睡不着。夜深了，床板依然吱吱叽叽地叫，许多老兵在半梦半醒间，想起了当兵离家前的那个晚上。
　　第二天，退伍的命令一宣布，老兵们开始动身了。
  不动身不行，上头对老兵离队有规定。许多老兵把买来的各式新潮服装塞在包里，身上穿的还是军装，没有任何标志的军装。背包行李鼓鼓囊囊的，那里面有汗水、欢乐、苦痛，还有对营区的依恋。新兵们死命地敲锣打鼓，蹦出的却是一串串伤感悲凄的音符。想走的不想走的老兵，瞧着新兵、干部、营区，鼻子发酸，有的潸然泪下。
  紧紧地和战友拥抱，告别的手势却怎么也抬不动。
　　走出营门的老兵，目光网住营区网住战友。上车了，车子开动了，车上车下无数的眼泪在飞，营区、营门、战友的目光，走进了心里走进了生命。这时，往往是那些最想退伍的老兵情绪最低落，泪水流得最多。
　　兵走远了，干部这才发现，其实送兵离队是最折腾人的，当初那种老兵一走，浑身轻松的想法早被无言的苦楚淹没了。
  
　　退伍的季节，是个伤感的季节。
　　退伍是把刀，在军人的心头舞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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